5顆星
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浦洛基(S. M. Plokhy)於二○○九年所著的《雅爾達:改變世界命運的八日祕會》(Yalta: the Price of Peace,以下簡稱「本書」),已經由國內翻譯名家林添貴先生迻譯出版。本書是西方學術界裡,第一部評估雅爾達會議的前因後果、各方決策所做出的研究專著。它參考了前蘇聯最新解密的檔案資料,參酌當事人的回憶記錄,並且對之前縈繞雅爾達會議的諸多迷思,都有精闢的澄清和解釋。
對於中文世界的讀者來說,本書裡沒有明說的,比清楚闡釋的段落還要耐人尋味:英、美領導人對於遠東局勢的忽略,從而使蘇聯乘勢攫取利益,更值得我們深思、討論。本書論證,雅爾達會議實際上是一場聚焦戰後歐洲版圖重新分配的戰時會議。在和手握王牌、占盡優勢的紅色專制獨裁者斡旋之時,英美領導人已經使盡全力。從這種角度來看,中國問題只是輕輕帶過,在全會當中獲得討論的次數,完全不成比例。正如本書第十四章的章名「遠東閃擊戰」所示,根本就不是與會者的主要考量。或許,國府主席蔣中正在首次獲報英、美、蘇三強於黑海祕會的當下,在日記裡寫下的感覺:「在(雅爾達)宣言中,對於遠東問題竟未有所說明,頗令人疑懼。」(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七日)頗能作為本書對於遠東問題所得出新看法的註腳:不是出賣,而是忽略。
在本書面世前,對於雅爾達會議,一般認為是一場「出賣中國利益」的祕會。羅斯福就任第四任總統,健康明顯轉劣,史達林抓住他急於想要使蘇聯在遠東地區對日作戰的心態,遂逼使羅同意蘇聯以進軍中國東北,取得旅順、大連港使用權的條件。雅爾達會議就成了一場中國缺席下的主權拍賣會。這種觀點其實在會議結束後不久,就在中國產生。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,收到駐外使節匯報英美蘇三國祕會情資的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,在日記中記下「『雅爾達』果已賣華乎?惟如此可以斷定此次黑海會議俄國對日作戰已有成議。果爾,則此次抗倭戰爭之理想,恐成夢幻矣!」
蔣氏為何有此一說?乃是因為中國八年抗戰,就是要光復東北和台灣失土。而美國為了使蘇聯盡早參戰,減少自身傷亡,竟然拿東北作為交換條件。從國民黨的角度來說,這就種下了日後蘇聯在東北扶植中共,進而在國共內戰裡席捲全中國的禍根。而更為可慮的,是美國國務院裡,有一群蘇聯間諜暗中傳遞訊息,混淆總統的判斷。羅斯福總統於會議結束後不及兩月就告猝逝,雅爾達會議的方向遂無法「導正」,最後使中國淪入「鐵幕」。在一九五○年代,美國麥卡錫主義(McCarthyism)白色恐怖盛行時期,美國右翼政客也持此看法,聲稱民主黨政府是「失去中國」的禍首。
本書卻以精密詳盡的資料排比,得出了與上面這些看法大相逕異的結論。首先,羅斯福雖然油盡燈枯,但是卻難以論證說,要是美國由一位精力充沛的代表出席會議,就能夠阻止蘇聯的狼子野心。相反的,羅斯福以他高超的斡旋技巧,還有在邱吉爾、史達林之間所特具有的主持人地位,讓美國能在對德國賠償、戰後國際組織、對日作戰等議題上,大致上都能獲得成果。羅斯福死後,繼任的杜魯門總統再也沒有羅氏這樣「帝制總統」(頁五一七)的地位與能力,反而促使了冷戰格局的定型。
其次,作者指出,蘇聯布建在美、英的間諜,並不是雅爾達會議的關鍵因素。美國雅爾達會議代表團成員、國務院官員希斯(Alger Hiss)現在幾乎已經被證實就是蘇聯間諜,但是在會議期間,他卻不是蘇聯情報當局獲得美方立場情資的主線。事實上,在各項問題上,英、美幾乎都處在相對不利的境地:蘇聯紅軍兵鋒直指柏林的同時,聯軍還在西線苦戰;甚至連會議的地點雅爾達,蘇方也具有「主場優勢」。儘管美方已在下榻的利瓦迪亞宮努力「除蟲」,史達林還是對美、英領導人的情緒、立場瞭若指掌(這一點,中文版的封面的紅色背景,比起英文原書的淺綠色調,來得更有象徵意義)。在此情況下,邱吉爾在希臘、波蘭問題上取得的成果,以及羅斯福在聯合國席次問題上的折衝樽俎,即使從英、美兩國本身的利益來看,也屬難能可貴。